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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宣城士林五大疑案(上)
来源:《宣城历史文化研究》微信版 作者: 发表时间:05-19 18:38

石 巍

第1037期

宣城,在晚明时期,是位于帝国腹地南直隶宁国府的附郭县。因国初是龙兴五府之一,赋税上享受国家优惠。明中叶以后,随着地理大发现带来的全球经济浪潮,海外大量白银流入中国,刺激了晚明商业经济的繁荣。经济的繁荣也带来了社会风尚和思潮的变化。在晚明至清初的近百年间,地处南畿的宣城县文化兴盛,名人辈出。阳明心学在宣城的传播解放了士人的思想,儒学流派进一步多元化。士人们纷纷参与商业活动,舍本逐末,以期获利。作为引领社会风尚的士人群体,他们在政治领域有了话语权,经济领域上有了支配权,在社会生活上也引领着风尚和潮流。在经济高度发达的南直隶地区尤为如此。庞大的士林群体,有的在朝为官,有的在乡为绅,各种家族和相关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影响,有互助,有倾轧,使得这一时期士林故事无比精彩。

万历时期,宣城士林相继发生了五件疑案,在当时的宣城乃至全国都影响很大。接下来将简要分析之,以期研究者的继续解读。

一、吴仕期瘐死狱中案

万历五年秋,首辅张居正丁忧事件正闹得沸沸扬扬。在朝在野的宣城人士,基本上不愿意夤缘张居正,新科状元沈懋学,展示了宣城士人的铮铮傲骨。事件发展的顶峰就是吴仕期案。

吴仕期,字德望,府学生,南门吴氏忠字派裔孙。南门吴氏分忠孝勤俭四派,分别是吴柔胜四子泳、源、渊、潜的后人。他还是宣城名儒贡安国之婿。贡安国出身南湖贡氏,为宣城心学传播的先驱之一,在宣城士林极具影响力。

万历五年,夺情议起,无数官员被廷杖。新科进士邹元标因上疏进言被杖责八十,发配卫所充军。吴仕期仰慕受刑诸人,听说邹元标被谪路过京口(今江苏镇江),出于义愤,率领诸生百余人,步行数百里到京口相会,与邹握手谈天下事,啸聚三日,慷慨激昂。也许是一种好名的冲动,也许只是衷心的刺激,归家后,他决定上疏谏止。于是毅然拟疏,指责张居正父死“夺情”,不遵制回籍守孝,是贪图禄位,不行孝道,不忠不义,并私拟罢张居正,召海瑞为相的圣旨。吴当时写这些上疏的时候,根本不指望能上之于内廷,《万历野获编》记载:

适有宣城狂生吴仕期者,草一书欲规江陵,遍示所知,人皆为危之,然实钓奇自炫,初未尝投京邸也。维时又有无赖青衿王制者,同一斥吏,伪造海中丞(瑞)疏,丑诋江陵,刻印遍售,此不过欲博酒食资耳。时,操江胡都御史(槚)得之大喜,以为奇货可居,捕仕期入狱,胁令招称为懋学所造,转授仕期者。问官为太平府江防同知龙宗武,素与沈善,力辨于胡中丞不能得。胡乃先请江陵,云即露章发其事,江陵惧株连不可解,回柬有“姑毙杖下“之语,胡遂命尽之狱中,沈始得免。

操江都御史胡槚得到芜湖人王制刻印的吴仕期伪造的海瑞奏疏大喜,以为奇货可居,命太平府同知龙宗武立即拘捕仕期入狱,让他举报幕后指使者,实际上是想胁迫仕期招供是新科状元沈懋学指使的意思。仕期愤然曰:“男子负刚肠,奋直言,肯听人指授焉?”使得胡中丞的阴谋没有得逞。胡槚又向张居正请示,同时还特地派人渡海到琼山探察海瑞的行迹,海瑞居于京城万里之外,消息不通,对张居正父死夺情、吴仕期伪造奏疏之事,确实一无所知。在证据缺乏的情况下,吴仕期却在太平府芜湖县狱中被笞身死。据《宁国府志》记载,审讯仕期之时,曾严刑逼供至体无完夫,但最终没有牵连任何人。另据吴肃公《文台传略》记载:在监狱中,龙宗武不给仕期饭吃,吴仕期饿极,将衣服里的棉絮吃尽,仍未死,龙宗武则命人以沙囊堵其口毙之。临死前,拈笔为文自祭曰:“凡有正气,斯有正理。出生入死,二者而已”。

万历十五年,张居正去世,吴妻贡氏与吴弟仕朝,同赴北京御史台声冤,都御史孙惟诚裁定胡、龙二案犯谪戍。大理少卿王用汲认为量刑不公,驳奏曰:“按律,刑部及大小官吏不依法律,听从上司主使出入人罪者,罪如之。盖谓如上文‘罪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之律也。仕期之死,槚非主使者乎?宗武非听上司主使者乎?今仅谪戍,不知所遵何律也?”神宗欲从用汲之言,可是阁臣申时行等则认为“仕期自毙,宜减等”。于是胡、龙二人仍以谪戍。胡戍贵州,龙时已自湖广参政罢归,亦论戍粤东。神宗在宣城敕建仕期夫妇坊,后来乡贤祠里也安放了仕期的牌位。

胡槚和龙宗武同为吴仕期案的制造者,也最终受到了惩处,但后世却有为龙宗武鸣冤的。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先是仕期死时,即有议龙者,沈感其曲全,逢人即明其不然,且屡向当路白其冤。会先病卒,事不得雪。龙竟老于伍,今尚在。龙与罗匡湖给事为姻家,与邹南皋吏部亦厚善。两公俱正人,非肯滥交者。认为龙宗武与罗大纮为亲家,又与沈懋学、邹元标交好,不似趋炎附势之人。沈懋学在世时也曾为之鸣冤。但吴仕期死于太平府狱中当是事实。

吴仕期死了,却给人留下了以下谜团:吴仕期的奏疏和伪圣旨究竟有无幕后指使?张居正是否授意胡槚处死吴仕期,回柬中是否有“姑毙杖下”之语?龙宗武是否如吴氏后人记述的一样对其严刑逼供,并且不给米食,要其饿死呢?目前我们所见的案件资料都是经过后人加工过的,有的还掺杂清流派们对张居正的批判。这事件的真实情况如何,为什么要非要治小小的秀才吴仕期于死地,还有待进一步发现了。

二、徐贞女投水自尽案

徐贞女是宣城东乡人,很有姿色,从小便许配给同乡施之济,十五岁的时候,同乡有一个叫汤一泰的土豪,倚仗族侄会元汤宾尹的势力强下聘礼娶她。徐贞女的父亲不愿意,连夜催促施家将女儿接回家。汤一泰非常气愤,强迫衙门带来了徐贞女,想在公堂上将其夺回。于是先去恫吓徐贞女,我从前下了聘礼,你就必须嫁给我。然后叫人抓来施之济父子和做媒的人,在衙门里暴打了一顿。衙门里的人都不能制止。徐贞女则被抓到城东客店中软禁起来。她知道汤一泰对自己志在必得,不甘受辱,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走出房间,投水自杀了。等大家将她的尸身捞起,看见她的衣裤凹凸缝纫得不见寸体,都为之流泪。于是将她的尸体放置在古庙中,当时天气暑热,而苍蝇都不敢靠近尸体。知府张德民亲自来查看,后在士林的请求下在城东专门为其建立祠堂祭祀,以表彰其贞烈。

这件事情,记载于《明史列女传》中。民国时期,湖州蔡振绅先生将其收入《德育故事》女耻篇中:“徐女被摄。不贻羞容。投池以死。上下密缝。” 四字一句,郎朗上口,从而家喻户晓。但是该案件在当时还有多个版本,且分歧严重。清初西河毛奇龄听施闰章所述为之记录的版本最为详细:

宣城徐烈妇,生而许字其同乡儿施氏。稍长,邑豪汤一泰者,艳其色,倚从子官翰林煊赫,谋之徐之无赖者,而委之禽。烈妇父拒之勿受,然虑有变,立趣施娶女去。豪大怒。汤族居洪林,独翰林以贵,故郡居。会翰林从郡还,阿于途。汤族传豪者佯闻而唾之曰:“止,家有妇而不能庇,而第阿族人何耶?”翰林初不解。及询知,亦怒,使讼之郡。郡太守张君直施,则复讼之台使者,使下郡覆谳。当是时,两造各诣县解,豪张甚,麾仆捽击施、徐之在解者,血胾濩落,甚至篡取其媒氏匿之。勿令解。及解,而施之父诸生也,诸生有不平者,哗而起。各执词诣郡亭,豪亦赂诸生相持。太守见诸生者,各有直,然未分也。令曰:“诸生直施者居墀左,直汤者右。”则多居左者。豪益怒,麾仆伺郡亭,击居左者。

烈妇时就解,既已怖甚,至是泣曰:“汤横如此,吾不终为施妇矣。万一暴篡之,如之何?”其姑闻其言不省,夜同祖母寝,逮曙,忽失烈妇所。时四月晦日,雨后迹之,则遗一履在青鱼塘傍,既明,出其尸,以告太守。太守方坐厅事,闻之仰而曰“有是哉,贤乎得死所矣。”趣驾亲验,则自领巾而袒,而襦而缣株,连纫不解。太守与观者数百人,皆掩泣。已而谋所以停棺者,近墉有张睢阳祠,众欲殡于祠,而祝不可。请卜之神,卜袭吉。祝犹难之,众曰 “然则惟祝卜之耳。”俗卜剖尊必取向背,其象衡拂神则纵,祝掷之尊纵。于是众哄然,蜂拥而入。

万历二十七年,郡太守张君德明,请于督学御史陈君子贞,操江都御史耿君定力旌之,建烈女祠。未几,督学御史熊君廷弼者,翰林门下士也。其按宣城,则尽反前事,毁祠,褫诸生之左施徐者而箠之。人凡六易箠。汉制:箠令即今之竹板也。当箠者箠臀,每箠五数为一易,箠竞,内之狱有庾死者。已而督学御史贾君继善踵至,则又反前事,贾庾死者,题以官而给廪饩。于诸生之未死者,使得按年贡。其按年,自被害日始。崇祯元年,巡按御史田君惟嘉闻于廷。复祠名,不泯香名。祠在迎春巷东。

至康熙二十年,侍读施君闰章,属某为记。记曰:予至直城,宣城人多能言烈妇事者。云烈妇名领姑,其父子仁,与诸生施大德者同里,相爱不能已,遂为婚姻。汤故名阀,然施、徐亦不相下。时徐尚有司寇君名元太者。乡居,当烈妇之死,盛暑,桐棺如苴而蝇不敢近,众奇之。吊之者垛其香路傍如邱山。司寇君亦冠大布,受吊树下,时以为荣。然且汤、徐之争,其势力不敌,如此,祠此者可鉴矣!重为词曰:惟此祠,以烈名,岂与势,争毁成,祠再成,名不毁。祠此者,以世世。

同为清初人的永嘉名士周衣德所述之版本则与毛之版本完全不同:

尝见毛子西河徐烈女祠记,予固信之。夫女从一不贰者也,聘于贫家与聘于富家一也。贫家直虽百,豪家不能夺,豪家直虽百,贫家不能夺。非以聘礼有厚薄也。毛子文果直笔欤,抑惑于见闻欤?

予观于明人小说则不然。徐氏女初受聘于汤泰为妇,徐嫌其礼薄而中悔之,无赖生施大信,豓其女,以为长男为婚,且伪为指腹割襟之说。徐颔之,复行聘,汤诉于族人霍林祭酒,以事白于县,奉命惟谨。施度事不谤,纠合庠中无赖者控于府,徐知罪在己,令女跳塘胁汤,可免公庭质讯。女竟溺死。自是府县两庠嚣然矣,附会其事于霍林,娶人妻为妾,逼死烈女徐氏,挤府县于道诉之。府令县质于徐尚书。尚书名元泰,亦宣城人,与汤有隙,遂左袒徐,且指女家为同族。于是庠中创义举,醵金立祠,告于府县,捐资挂额以彰其事。

又有素恨汤者,议以霍林偿命,不可则捧杀之。霍林知之,遁去始息。一泰因事张大,畏祸潜逃一年矣。噤无一言质证,以故施、徐狺狺不已,汤无如何也。后经牛按院应元审之,以施子年近三十,此女尚在二十内,指腹割襟之锐不辨而知为伪。徐语塞,助徐者亦各窜去,案始定,女祠旋毁。其始如此,然则徐女固汤妇而反与汤为仇,施姓固重聘而反与汤为难,汤特以礼薄不合于徐,非有大故而徐悔之。徐宜有罪矣,而耳食者纷纷直徐枉汤,聚讼二年,奇冤始白。俗情譸张,往往如是。

夫婚姻论财,夷虏之道也。徐固不足深责,而尚书微嫌于汤,亦左袒施,可谓愦愦。毛子之文,何所兄而云然。夫乃传闻失实欤?非牛公力辨其诬,则汤之受屈与施之冒聘,不几聚六州,铁铸此错乎?然则为人执何可孟浪存此说。以俟高明者,直其事焉。

还有的甚至把这件事情直接与汤宾尹联系起来,将汤宾尹描绘成一个秉性风流淫荡,夺人妻女的恶霸型官员。东林党人后裔文秉的《定陵注略》卷八“荆熊分袒”云:

宣城汤宾尹,先年夺生员施大德之妻徐氏为妾,徐氏不从自尽,合县不平,致激有民变。……及是复占生员徐某妻贾氏为妾,徐某者尚书徐元泰之侄廪生徐日隆之弟也。汤微时曾受辱于元泰,故必欲纳其侄妇为妾,以雪此耻。徐某与贾氏兄弟俱无异言,而日隆心抱不平,上控下想,汤四布罗网,直欲得日隆而甘心焉。日隆乃亡命走燕齐,于是合郡沸然。

其实,徐贞女案发生的万历二十七年,汤宾尹中进士仅四年,尚在北京为翰林院编修,在朝在野并没有多大势力。且将汤一泰的事迹安插在汤宾尹身上,明显就是带有党派成见和怨恨色彩的。

汤氏少年时如何见辱于元太,具体情由不详。但汤、徐二人关系不佳则是事实。汤宾尹晚年编辑了宣城文献书籍《宣城右集》中收录了宁国知府萧良誉《与徐尚书书》,其中记载了徐尚书借公权力为自己立祠建坊的事迹,这无疑是对徐元太形象的打击。

明末时期,形成了东林党和复社的政治团体,而汤宾尹恰恰成为了东林的对立面。东林人士称之为宣党。汤氏为宣州卫军户,明初才定居宣城洪林,族小业贫,后来汤科举得鸣,一朝暴富,因此招人嫉恨。而徐氏南唐时期即定居宣城,家业庞大,累世簪缨,人丁众多,东乡有“满山贡,遍地徐”的说法,足见其家族势力的强大。对此,汤宾尹的说辞则是:“余往者自官疾归,独父母之思也。归而为怨家所嗾,宁徙江上以居……余与初文俱自微起,而余家世孤寒特甚,父笔耕、母绩爨、兄弟杂佣保以生。一朝骤显,尤为人所憎。”

宣城徐贞女一案的真实情形随着岁月流逝早已扑朔迷离,虽然不同人士有不同见解,其背后反映的则是东林与反东林之间的较量。

(作者系宣城市文物所副所长,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zhangling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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