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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圩:我们队的大板船
来源:《宣城历史文化研究》微信版 作者: 发表时间:11-30 16:24

时国金

第1244期

水阳江下游金宝圩,沟渠纵横,水网密布,出门一向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圩乡的船有两种:一种叫“小划子”,荡双桨而行,轻便灵快。上个世纪末,几乎家家户户有一两只,如现在城里人拥有的小汽车;一种是大板船,前楫后橹,吃水很重,人民公社时期每个生产队有一条,是生产队的大型农具,和耕牛一样贵重。

那时宣城能造大船的农具厂只有两家。一家在狸头桥,一家在裘公渡。裘公渡与雁翅同在一个金宝圩,离家近,我们队的船就在裘公农具厂定制,总价680元,是上年生产队全年的积蓄。

出船的那天,农历五月下旬,已是暑热初现。晨曦微露,章仕大爷就带着十几个小伙子扛着杪子,一路说说笑笑向裘公走去。到了农具厂一看,船三丈六尺长,船舷纵桁一溜到头一根木头,平水微翘,十分匀称。杉木大船经桐油一抹通体红火火的。大家看了十分欢喜。“嘭,啪”,一筒双响在农具厂门口沟边放完,大家就跳上船架起橹搀竖杪子,奋力向清亮亮的沟心划去。

碧水漾起白波,漂起一缕缕淡淡的桐油沫,泛着亮晶晶的油花。那时的金宝圩除了中间有一条扁埂阻隔,所有水域都是畅通无阻。新船无滞,宛如蛟龙入水,顺风快利,大家觉得不过瘾,特意绕到上坝最大的水面撒垾滩劈波斩浪一番,方才拔过扁埂,一路欢歌到家。

母亲说,那时“共产风”已过去好几年,年成越来越好,那天我家十二朝,宰了一头猪办祝娩酒。专门为出船的准备了两桌,“船员们”兴致很高,为图凉快,把八仙桌从客厅搬到房屋东山头的大栎树下开怀畅饮。“一点子高升,二家有喜,三星高照,四季发财,六六大顺,八仙过海……”那个下午,猜拳行令之声响彻村庄的上空。从中午一直到日斜西山,个个烂醉如泥。有的当场睡倒在栎树下,有的吐在沟边上,章仕大爷倒是晃晃悠悠走回家,到了门口就躺下睡着了。

五月一过是六月。六月六,圩乡三件事:女人做团团,男人赛龙舟,先生晒家谱。家谱作为“封资修”已在“四清运动”中被烧了,先生变成了生产队的会计,只有晒账本了。团团是糯米粉做的一种点心,状如粑粑,有红豆沙作心,外软内甜,咬一口不需咀嚼即可囫囵而食,因其香糯可口,实在不忍一口吞下。立夏以后日头渐长,田间劳作,极耗体力,作为三餐之外的辅食又极为耐饥。所以每当此时,家家户户都会做上一些,渐成风俗。

龙舟赛已沿袭千年,据史书载,江南水乡,鱼稻富饶,不忧饥饿,信鬼神,喜淫祀。端午时节,龙舟竞渡,敬龙祭龙,娱神娱己。金宝圩与别处不同,端午期间正是午季收割、早稻下田的大忙时节,“划龙船”定在“六月六”,既不误农事,又为接下来的防汛抗洪作了预演练兵。

这天,从沙垾湾出发,十几条船,一字儿排开。我们队历年都是借船赛龙舟,今年刚买新船,行脚快,大家对头魁满怀希望,章仕大爷更是信心百倍,志在必得。他亲自掌棹。一只船26人,一人擂鼓,一人掌棹,一边12人划桨。从沙垾湾到祠山殿,一条长池一箭路,鼓声阵阵,浪花飞溅,两岸观众不断呐喊:“加油,加油!”船到终点,我们队的船还是稍逊一筹。实际上船大在比赛速度上不讨巧,当时定船是为了运物资捞塘泥搞生产,没有考虑赛龙舟。

但是章仕大爷还是气得直骂人,扑通一声跳下船,游水上岸,愤然离去,大有不与尔等为伍之势。到家后才发觉,一根祖传的旱烟杆和烟袋不在裤腰后面,十分沮丧。儿子丙牛叔笑嘻嘻地说去找,找到队长开了一张证明揣在口袋中,请了魏家打鱼的好友,去他爹下水的沟里“大海捞针”。两网下去,居然把烟杆打上来了。原来烟杆铜嘴竹身,落水后,嘴落沟底,杆立水中,袋漂杆上,旋网一扫自然进兜。丙牛叔收起烟杆藏于船尾,让好友继续撒网,好友意会,平时撒网打鱼怕逮偷偷摸摸的,难得今天有这借口。晚上回来,丙牛叔不仅带回了旱烟杆,还背了一虾篓小鱼。就鱼饮酒,三杯下肚,章仕大爷就拉开架势教育儿子说:“这龙舟赛虽不赢钱也不赢钞,但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你们明年要早做准备!”说着说着,白天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此后大家都说丙牛叔会做事。

天高气爽,秋风摇曳,摇着大船送公粮便成了生产队最欢快的事。生产队对大船很惜护。队上每年让它上一次岸进行一次彻底保养。一般是在汛期过后,队员们把船拔到生产队的晒场上,细细地清除掉船身的污垢,再晒上几个太阳,用桐油里里外外油上几遍,油得船板红中透亮,搭上草棚阴干。待到再下水,整个船体滴水不漏。这时就到了收获季节。男劳力一担担地把稻场上晒得干干净净的金灿灿的稻子挑到大船上下舱,再在舱上加上囤条,装满一船足有万斤。微风轻掠过水面,也吹散了队员们劳作的辛苦,带来了丰收的喜悦,大家一路唱着船歌,摇橹划桨,向雁翅粮站驶去。

送完了金黄的稻子,便是装售雪白的棉花。我们队是粮棉种植双优队,种的棉花产量高,品级优,在公社得过奖牌。棉花轻,船上的囤条自然加得更高。装满棉花的船行驶在清澈的水面,水中的倒影与水底的蓝天白云相互映衬,两岸的柳树、菖蒲、红蓼向后刷刷退去,简直分不清是在水中还是在天上……

不管是卖棉花还是送公粮,有一个人必须随船去结账、存款,他就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华景叔。说起来他也是一个奇人,一字不识,全凭记忆,当了10年的生产队保管员。每年年底分红,谁家预支多少,超支多少,收入多少,盈余多少,毫厘不差。后来有的儿女忘记了长辈的忌日,父母不清楚子女的生日,都来请教他。至今村上每年发生的大事,哪家孩子多大岁数,仍然能一口清。他终生未娶,孑然一身,今年已75岁高龄,仍精神矍铄。

大船在队里一个重要功能是捞塘泥。捞塘泥是积肥的一种主要措施,把沟底的淤泥捞到田里,每块田堆成一个泥墩子,自然晾干。午季收割后至开秧前,再锨挖肩挑到每垄田上,散开,碾碎,变成田中极好的肥料。这样既清理了沟渠,使水清沟宽,蓄水能力逐年增强,圩内的田又越来越肥沃。老祖宗的这一套办法既科学又实惠,是典型的循环经济,也让金宝圩成了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挑圩犁田捞泥巴”,这这是三样最吃重的农活,也是圩乡男人的成人礼。上大船,捞塘泥,标志着已是一个整劳力了,一般要到十八九岁,最早的有十六岁。能上船捞泥时,家里就开始张罗着为这个劳动力定一门亲了。

进九以后,天寒地冻,农活渐少,队里的男劳力就四人一组轮流排班捞沟泥。一天一班,息人不息船。清晨,冰冻咯咯,白霜覆船,拿一个稻草把子把船上的白霜擦得干干净净,以防打滑。钯子是由四块铁皮拼起,中间有缝以便沥水,钯竿是一根约三丈长的竹篙。船横沟中,人在船台跨成马步,一展船台一个舱,两人一边,领头的喊一声:“开钯了。”四人同时抛出钯子,水面即犁出几道白沟,直至手牵篙梢让钯子沉入水底,切入泥中。收竿要稳,不快不斜,快则泥浮,斜则泥泻。在钯子快离水面的一刹那,双脚一踮,猛一发力,钯子贴近船舷,夹泥带水拎上船帮,就势一倒,“哗啦啦”一钯黑黝黝的塘泥倾入舱中。篙梢在左侧的水面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溅起两点浪花,惊得几只凫水的偏流子(一种水鸟,八哥大小)一个猛子扎到远处枯疏的芦苇荡中。四个人步伐一致,同时发力,大船始终保持平衡,不倒不歪,直至泥满船舱,船沿披水,才停捞息钯。摇船到泥墩子处,开始用锨斛拊泥。

天寒水瘦,泥压船低,垾子的坎儿就格外高。把泥从船舱抛到高过头顶的田里泥墩上,不仅是力气活,更是一件技术活,要有巧劲。舅爷爷刘绵远出身富贵,打小读书,解放后参加工作就教书,从没干过农活。被打成右派后,拖家带口下放到我们村。为多挣工分,捞塘泥也硬着头皮上。半路出家,外里外行,全凭力气。每次别人一舱泥拊完了,他头冒热气,汗流浃背,还有半舱。这时,和他一个组的海生叔就帮他的忙。拊泥是一人一个船台一个船舱,一顺排开,左手向前握柄,右手攥柄托,如右手向前就成了反臂佬,工作时会和同伴打搞。所以拊泥一般是各拊各的舱。要想帮别人就得用反手。海生因常帮舅爷爷竟然学会了左右开弓。

多年后,舅爷爷平反,被安排到一个乡粮站工作,海生去看他,说到此事,舅爷爷眼里噙着泪水说:“贤侄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二人用那“牛眼镜”杯子连干了六杯酒。趁着酒劲,一向谨慎的舅爷爷掏出两百斤进口尿素票递给了海生,又掏出水笔批了一千斤米糠。这个时候已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这进口尿素官价比市价便宜一半还转弯,且是有钱还难买到。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海生叔拿着尿素票仿佛看到田里庄稼喜滋滋地拔节成长。吃完饭就把两包罗马尼亚尿素和一千斤米糠运回了家。得此便宜回来,他吹了好几年。

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乡政府在五项经费中拨了一笔款给教办,到溪口山里订购了一批木头打成课桌板凳。王校长却为了难:“这么多桌子怎么运回来呢?”我们两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教师一拍胸膛:“您放心,我们有办法。”我在班上选了十位个子大点的学生,把我们生产队的大船借了出来,一路摇到雁翅教办所在地。此时船已二十多岁,实行责任制后无人惜管,船身黑黝黝,已是苍桑渐老,遍体鳞伤,满载后发现已好几处漏水。我安排两个学生专门用洋铁簸箕往外拊水。春天水满沟塘,两岸的田野是一望无垠的油菜花,金黄一片,装满课桌的大船,犹如一座小山缓缓在花海中移动,人踏甲板,满眼春色,满鼻清香。

花海中,学生们仿佛也被感动了,居然唱起了校歌:

四周的绿田/掩映着校园/我们是园中的花朵/沐浴春天的阳光……/勤奋学习/茁壮成长/像鲜艳花朵绽放,

碧绿的波浪/奔涌向前/我们是逐浪的鸟儿/踏着浪尖歌唱……/胸怀大志/奋发向上/像小鸟展翅飞向蓝天……

嘹亮的歌声中,这只满载课桌的老船终于到了中联小学。卸空课桌,已是月上柳梢。翌日朝霞微露,全班同学就来到了教室,这是我们学校历史上第一个标准化武装的教室,记得那天早上的读书声格外地响亮。

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行走圩乡,我还是常常想起我们生产队的那条大船。

(作者系宣州区政协主席)

【责任编辑:zhangling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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